今年备受关注的佛教艺术展,无疑是3月份在故宫开幕的“譬若香山——犍陀罗佛教艺术展”。
“譬若香山”一词,来自姚秦时期鸠摩罗什大师所译《佛说弥勒大成佛经》,经中提到弥勒在未来世成佛,成佛的地方非常优美,“尔时,阎浮提中常有好香,譬若香山,流水美好,味甘除患,雨泽随时。”
有学者认为,“香山”就是指犍陀罗,犍陀罗曾被翻译为妙香山,指芳香之地。犍陀罗位于印度次大陆西北部,在今巴基斯坦白沙瓦谷地。但犍陀罗艺术的分布却不拘于此,而是有着更广泛的范围,大体相当于今巴基斯坦西北与毗连的阿富汗东部地区。
犍陀罗处于亚欧大陆的心脏地带,是东亚连接中亚、西亚和地中海世界的桥梁,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,对于在佛教的传播、发展具有重要意义。策展人罗文华老师说:“犍陀罗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交通要道,是希腊、波斯、印度等多元文明碰撞与融合的产物。犍陀罗艺术在丝绸之路沿线文明的不断交流互鉴中,焕发出活力与创造力,不仅推动了佛教造像艺术的发展与飞升,也在佛教传入中国并逐渐本土化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”
本次展览由故宫和巴基斯坦相关部门共同主办,从2019年就开始筹备,是国内迄今最大规模的犍陀罗艺术展,规格之高,甚为罕见,令人心向往之。
行者的故宫缘
6月3日我和周老师、刘老师去北京故宫,参观“譬若香山——犍陀罗佛教艺术展”,这是我平生第一回专程前往北京的故宫看展。说来也巧,观展的最初起因是缘于4月份在四祖寺净慧长老圆寂十周年纪念活动上,听到杨勋先生说及犍陀罗展的事。当时觉得这是好遥远的一件事,随后中国佛学院清远法师,在我们一个小群里,发了几张“花开满路——西藏地方与内地的交往”的展览照片,开始引起我的关注。后来智懿在微信上,分享了他们中国佛学院师生去故宫观看犍陀罗展的一些事情,我对这个展览有了更多的关注和期待。
5月份省佛协换届会议期间,与友人周老师说起此次展览,竟然一拍即合,相约去看展。一切可能都有其因其缘,既然值得一看,那就不再推让。我提前抽空看了几个犍陀罗文化相关的讲座视频,有学者说,这次的展品非常珍贵,即使在巴基斯坦国内,恐怕也不见得有机缘能看到这么珍贵的展品。原因之一,这次调动的藏品,不是来自哪一家博物馆,而是好几大博物馆的馆藏文物。二是目前巴国的治安现状,不像中国这么安全,有些藏品在他们国内也无法看到。
我赶了个大早,带上一个行李箱,坐的士到武汉站与周老师汇合。我一路在问自己是不是像一个行者?但看上去似乎没有比那些个行者们更自在自由。早起的大武汉这个巨人般的大都市,很少见到如此的宁静与祥和,如同人间四月天般的美好,美好得使人忘记了白天黑夜里堵车、赶时间逃离时的种种窘态。
古人诗句中说:“莫道君行早,更有早行人。”到达武汉站时,周老师已经在等着我了,周老师年近七旬,却先我而至。早上在路上还收到周老师的微信,说要为我准备过早。这可是我的不对了,赶紧回复过去:“我也已经吃过了,正在赶来的路上。”
周老师告诉我,出门在外的他,喜欢的仍然是背着双肩包出门去。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周老师才是一个真正的老行者,如此这般的洒脱不羁,说走就走的旅行状态,让我想起多少年前我拥有的一个梦想就是独自一人,孤僧万里行游参方,仅扛一单肩包去道场里挂单游学、讲经、讲开示,不计得失,做一个仗剑行走天涯的青春僧中侠士。
王府井大街上的遐想
当天晚上,夜宿北京。初夏之夜,行走在雍和宫的周边街区,走过带着胡同的街面,一轮明月挂在树梢背里的胡同房檐上。只有在这儿,才能找到一种老北京的味道,也只能在北京,才有可能找得到如此特别的老城根儿的感觉。
夜空下的北京,天气晴好,不冷不热,特别适宜户外活动,尤其是在晚饭后的晚间,经行散步,格外的养人。街头两边人头攒动,这就是国泰民安,一切安好静美,这不就是最好的北京、最好的中国的一种体现吗?
走着走着,走到了王府井大街。王府井百货曾经承载着我们年青时期的记忆。过去它代表着中国商业的繁荣,我还曾经在这里买了一台彩色的电视机,现在还存放在慈光精舍的档案室。划指算了一下,这一下可把我近30年的时间就算进去了,算进去,就是没有了,过完了。也就是说,那已经是30年前的老物件了。
还有就是王府井书店,这也是我们在中国佛学院读书的时候,时常与同学们光顾的一个地方。还记得一个同学说过的一个事儿,他在书店里头碰到一个陌生人,莫名其妙地问他说你是人吗?现在想想,当年的佛教徒,尤其是我们这些个青年出家僧人,社会上好多人不是很理解,也可能是很少看见出家的青年和尚,所以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,令人匪夷所思。
其实,当时社会上不理解佛教徒的人,不在少数。一晃如今都数十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,但是这个事儿,在我成长的路上,记忆还是蛮深的。今晚无意中,经行至此,往事如烟,一幕幕浮现出来,此时此刻,站立在王府井大街上曾经的青年行僧,我已经是年过半百,到了天命之年。对我而言,有些个人与事,说起来感触良多,其实往事并不全都是梦,多少曾经的梦想,一切都在时间的推移之中,随着社会的发展大潮,像一道洪流般地随风飘散开来。
今天的时代,人与人之间,乃至整个社会的大风尚,变得更加地包容和理解。今晚的王府井大街,人流不息,感受其中最大的不同,就是我们见证了以前王府井的繁华,今晚所见到的,是一个更好的、更加繁荣、更加和谐的王府井大街。
如今的王府井堪比纽约街头的时代广场,但王府井古老流彩的历史和引领时代潮流时尚的魅力,却是时代广场所没有的,也是无法替代的。北京正在以其独特的历史魅力,融入今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。在这个祥和宁静的夜晚里,越来越觉得王府井越发吸引着人们,向往奋起的人生舞台。
何其有幸!我们见证了新中国日新月异、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如今生活在一个和平、富强、繁荣的好年代里,我们只有加倍的努力和珍惜,以感恩的心,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,为了佛教和祖国的繁荣发展,做好自己一个出家人应尽的本分。
佛教的飞翔之地
“譬若香山——犍陀罗佛教艺术展”包括三个单元:“芳香国:多元文化下犍陀罗文明的诞生”“犍陀罗艺术的辉煌”和“犍陀罗艺术的余辉”。每个单元用不同的色调进行展现,从古代犍陀罗文明发展的角度,为观众展示犍陀罗文化的艺术魅力及其影响。
今日今生能够一睹这个犍陀罗的佛像艺术展,首先要感恩千年前的法显、宋云、玄奘等西行求法者,他们留下了珍贵的文字记录,让今天的我们仍然可以从《佛国记》《洛阳伽蓝记》[ 北魏孝明帝神龟元年(518),胡太后派宋云、惠生等西行求经,兼扬国威,结好与国。前后五载,历经10多个国家,带回佛经一百七十部。宋云、惠生撰有行纪,后失传,幸好相关内容被同时代的杨衔之收录于《洛阳伽蓝记》中。]《大唐西域记》等著作中了解到到彼时犍陀罗的面貌。正是这些著作,帮助意大利和法国等国家的考古学者解开了尘封久远的历史谜团,一个灿烂辉煌的文明渐渐被揭开其神秘的面纱,一个就在中国周边,但却未曾重视过的重要文明之史,重新受到世界的关注。
这次来看展不虚此行,让我对佛教有了更多、更新、更深远的理解。犍陀罗这段曾经辉煌一时、繁华落尽的光辉历史,在我们这个盛世重现天日,对于正在崛起复兴中的中国佛教,不能不说是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。
一直以来,我喜欢研究佛像。没有想到,故宫文华殿圆了我参观犍陀罗佛教艺术的梦想,给我好好地补上了这一课,认知中的我,在没有接触这一刻以前,我对佛教的理解还是传统的观点,最早是印度的梵本经文,随后是西域的胡本经文。没想到,巴基斯坦的犍陀罗这个地区,还有这么一段尘封已久、辉煌灿烂的佛教历史。
“念念不绝,必有回响”。有时想想,有些事情就像做梦一样,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这个梦想,如果不敢这么去想,一切就都不大可能。如果敢于有这样的想法,真的就有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出现。比如这次在故宫,就圆了我一个直接见证犍陀罗佛教石刻艺术这个梦。
在这些个石雕作品中,有幸再见千年之前人们对于佛陀圣像的雕刻。其精美华丽的造像背后,我完全能够感受佛陀在人们心目中既崇高而又慈祥无比的高贵形象。
在参礼的过程中,我联想到了传统徽派木雕精细传神的人物形态,但我以为,石刻上的功夫要求更高,工艺更盛一筹。佛陀的圣像背光、佛足、表法的手语结印,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佛菩萨造像中,传递出来更多的还是佛陀无限的慈悲和摄受力。
展出的佛像比较小型,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大和壮观,但却很精美,这个艺术展,让我们在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内,深深陶醉其中。看到一尊尊的造像,感觉到的确有一种穿越感,同时有一种前往朝圣的冲动和向往。
佛陀始终占据着这个地区人们的心田,人们相信佛陀始终不会弃离众生,众生永远也不会忘怀慈悲和智慧能量满满的佛陀。在参观展览时,听到专家在介绍佛菩萨身上的璎珞衣饰说:“古人挺臭美的”,其实佛像的种种美好正是造像者对内心深处佛陀端严相好、光明焕发的理解和诠释。
从更大的历史脉络来看,犍陀罗对世界文明的交流和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。《图说犍陀罗文明》一书中说:“佛教是人类各种文明共同作用的产物,在犍陀罗地区经过各种文明融合与再造之后,从一种地方性的信仰一举跃升为一种世界宗教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犍陀罗不愧是佛教的飞翔之地。”
古人说: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“学然后知不足”。作为出家人,我们对佛教的传播历史还是了解的太少,尤其是建筑、雕塑等艺术。这次展览有助于我们理解佛教从哪里来、要往什么方向去,所以说这样的展是值得一看的,让我们从中明白我们的思想不是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,所以要追根溯源,要了解佛教的前世今生。
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,所以没有历史就没有我们。我们加强对古人的了解,对古代文化的了解,是为了做到古为今用,继承古人为法为道为教的精神,这其实是在增强我们面对当今和未来时代的能力。
不仅仅是艺术品
现在每个寺庙都有很多佛像,但我们并不能把佛像看成个人崇拜。佛菩萨明确的告诉弟子们不要造像,更不能搞成造神运动。把人神化,把佛菩萨神化,其实与佛菩萨无关。塑造佛像的原因,主要是信众对于佛陀的想念、怀念。
我们去寺庙礼佛的意义在于祈愿佛陀加持我们,赐予我们福德和智慧,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习佛陀的人格和精神,学习佛陀的思想,学习佛陀告诉我们的宇宙人生的真相,进一步超越自我,获得内心的自在与解脱。
我们在礼佛的过程当中,可以使自己的内心得到一种升华。为什么即使不信佛的人看到庄严的佛像也会心生敬畏?因为佛陀的慈悲庄严深深地感动了我们。佛像的目光那么慈悲、安详、宁静,能够唤醒每一个前来观礼者的心门!即使不信佛的人看到庄严的佛像也会心生敬畏,这就是佛陀伟大人格的力量所在。
犍陀罗造像是欧洲人的形象,但现在中国主流的佛教造像都是中国人形象,这种形象的转变其实是佛教中国化或者说本土化的一个方面,也是中国人文化自信的重要变现,这跟中国传统文化兼容并蓄的特点有关。
中华文明源远流长,博大精深,中国人善于学习吸收外来的文明,并根据自己的文化传统对外来文化进行改造,最终把它消化成自己的思想。在中国文化中,儒家、道家、佛家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,三者各有分工,又相辅相成,“儒家治世、道家治身、佛家治心”,共同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佛教其实是在不断发展的,中国人对佛的理解,对佛教的理解,对佛法的理解也是不断变化的。佛教传入中国的历史就是不断适应中国社会的过程,任何一种优秀的文化都是不断与时俱进的。所以一部中国佛教史,就是一部佛教不断中国化的历史,不断与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相适应的历史。
佛像是艺术品,但绝不仅仅是艺术,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佛教的信仰。佛像来自于艺术,但是高于艺术的。我去尼泊尔,看到尼泊尔的佛像,的确他们做得非常精美,但我首先看到的不是艺术品,而是慈悲庄严的佛,我看到就想去礼拜。
参观犍陀罗展时我跟讲解的老师交流,我说没有看到刻经,像中国的房山石经,看到更多的是雕塑。中国人自古就很注重文字的记录和传承,这其实是中华文明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的独到之处。
事实上,中华五千年文明传承至今,靠的就是文字的力量。当然造像的力量也是非常的了不起,但我们要在对比中发现自己的特点。现在犍陀罗造像艺术的考古,也是从法显、玄奘等人的文字记载中印证了他们这些作品的年代,并还原出千年前的一些事件和场景。
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曾经说,在中国的大学中学里,世界史似乎主要是中国以外的外国史,所以在中国形成了我们批评的“没有中国的世界史”和“没有世界的中国史”——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好像互相不沟通,唯一互相沟通的,叫做“中外交流史”。
事实上,中国与世界并非隔离,而是紧密相连,彼此呼应,中国是世界的中国,世界是包含中国的世界,好像《华严经》中所说因陀罗网上的结点,交错反映,重重影现。故宫的这次“譬若香山——犍陀罗佛教艺术展”恰好能帮我们理解中国与世界的关系。
佛教是文明交流开放的绚丽花朵,佛教属于中国,更属于世界。新的时代,佛教应该担当新的使命,而我们每一个出家人要做的,就是为佛教,为众生,守好自己的道场,守好自己的本分,把佛陀的智慧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,为化解人类冲突,增进人类福祉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。(文/正慈法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