禅的精髓在于心灵的开发,即开发我们心灵中本具的佛性和本有的智慧。禅者开发心灵的第—个方法,叫“大死一番”。
我们这里所说的禅者,不仅指出家的禅者,同时也包括在家修禅的人。从古到今,有很多在家的修禅人。在唐代,有不少村夫愚妇没有什么文化,也能拥有禅的悟境。禅宗典籍上记载了不少老太婆把那些禅师问得哑口无言,答不上来的公案。在宋朝,也有很多读书人修禅,如苏东坡、黄庭坚、王安石等等,他们都是在家人。近现代在家修禅的人也很多。所以我说禅者包括在家人和出家人。
前面讲到,佛教所说的般若智慧不在语言文字上,它是每个人内心本具的一种品质。我们的心每时每刻都在活动,会产生各种不同的反应,这个主宰生命活动的、活泼泼的能动的心,它所本具的根本品质,就是般若智慧。一个人的学历高低、贫富差异、阶级地位、高矮胖瘦、男女老幼,这种种的一切,不是心地的品质,而是后天的现象。这一切不仅与心地的品质没有直接联系,而且对大多数人来说,后天的差别现象,包括我们所学到的知识、观点、结论,有时反而会障碍本具的品质。当然,与生俱来的劣根性,如贪心、嗔恨心、自我中心意识、偏执等等,更是我们本具品质开显的巨大障碍。
所以想要认识本具的佛性,开发这个品质,就必须“返本还源”。返本还源不是在外面去追求一种神秘的东西,而是在内心里面去发现。我们越是向外寻求,离内心本具的品质距离就越远,所以古人讲“转求转远”。要想把内心本具的佛性品质开发出来,必须把后天的分别心、妄念、情绪、观点全部放下,也就是说,要从那些先入为主的思想、观念、思维方式,以及贪嗔痴等种种束缚中跳出来。放下它们不是说要把我们变成白痴,不是说要我们把所写的论文烧掉,而是要把我们的心从对这些东西的执著,包括对财富、地位、生死、色相等等的贪著中解放出来。这个问题才是我们真正应该解决的核心问题。
每个人的生命意识之流,一刻都没有停止过。我们只有透过这个意识之流、妄想之流,才可以见到内心本具的佛性。那么,怎样才能透过这个意识之流呢?这就是我所讲的要“大死一番”,也就是古代禅师讲的“截断众流”。在浩浩荡荡的长江上修一座堤坝截住江流,是非常惊险的,也是非常困难的。我们的思想、情绪、念头从来就是滚滚向前,没有停过,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它们的空性,妄以为它们是实有的,于是错误地想:啊!这是我,我的思想,我的感觉,我的观点,我的看法,总而言之是我。
其实它只是一个意识之流,生命之流。这好比电影,我们觉得整个故事很完整,其实那只不过是由一大堆静止的图像组合出来的,只是通过电影胶片连续投射,在视觉上给我们一种连续的动感而已。我们的心也是一样。生命之流力量非常强大,但是一旦我们截断了它,生命将是另外一番风光!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,描写的正是这种全新的生命境界。这一点可能是今天的人难以理解的。
生命之流被截断,古人称之为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”,语言思维的心走到了绝境,心念的运行停息了下来。生命之流被截断后,并不是生命断灭了、什么也没有,后面还有一个东西在起作用。在言语道断、心念灭的地方,心灵本具的般若品质,从来没有中断过,还在那里起作用。我讲话时,你们不需要任何作意就能听见;开水溅到你的手上,你不需要任何作意,马上就能感觉到痛。这当中,是什么东西在听?是什么东西在痛?同样的,当我们思考、产生爱和恨的情绪的时候,是什么东西在思考?是什么东西在爱?什么东西在恨?是什么东西在指使我们做出种种动作、产生种种意识?这个问题,我们每个人都面对过,而且正面对着,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来认识禅。禅的任务就是关注我们生命的本来面目,关注我们生命每一天的活动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起支配作用。
对这样一个问题,我们不能仅只停留在知识层面上的探讨。活着的时候要明白,死的时候也要明白;有钱的时候明白,穷的时候也明白;顺利的时候明白,不顺利的时候也明白;年轻的时候明白,老的时候也明白。这个明白,超越了我们的生老病死,超越了我们的穷通寿夭。这个明白,别人不能代替——像上厕所一样,谁也不能代替。古人讲,“各人吃饭各人饱”,《六祖坛经》里讲“自性自度”、“自性自悟”,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去解决。只有自己去领悟,自己才会明白。
“大死一番”的意思是,要透过意识之流,截断它,像三峡大坝截流一样。唐朝有一位香严智闲禅师,本是百丈禅师的弟子,年轻的时候在百丈座下修行,但是没有开悟。百丈禅师座下有很多弟子都开悟了,为什么他没有开悟呢?因为他太聪明。百丈禅师还有一个弟子,叫沩山灵祐。百丈禅师去世后,智闲只好到师兄沩山灵祐那儿去参学。灵祐禅师本来是他的师兄,后来变成了他师父。灵祐知道他的毛病,有一天把他叫到跟前,对他说:“听说你在师父那里问一答十,现在你也不用跟在我身边了。
我问你一个问题:在你父母生你以前,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?”这一问,他答不上来,只好退下去查经论,翻来翻去,查不到答案,他就又去找沩山禅师,要沩山为他说破。沩山说:“我不给你讲,你应该自己去悟。”过了好长时间,智闲禅师还是不明白,非常失望,说:“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学佛了,只做个粥饭僧,每天吃饭,什么也不想,免役心神。”后来他来到河南南阳,那儿有一个大禅师——慧忠国师的塔,智闲就在那里守墓。他在那里自己种点地糊口,每天打扫卫生。有一天锄草的时候,他把一个瓦片捡起来,无意中抛到竹子上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,他突然开悟了。
开悟了以后,他回去沐浴更衣,朝着沩山方向烧香礼拜。他说:“和尚大慈,恩逾父母,当时若为我说破,哪有今天啊!”就是说,如果当时沩山灵祐禅师告诉他一个答案的话,他可能就满足于那个答案,不再在自己的心地上深入了。心地的深入需要放下语言,放下既有的结论,单刀直入,直接去体会。
大家想一想,香严禅师悟在哪里呢?是悟在瓦片敲竹子的声音上吗?如果悟在那上面,那我们每天敲瓦片,为什么不开悟呢?他之所以能开悟,关键是在当他回答不了沩山的问题的时候,他把原来所学的知识、结论都放弃了,让自己一直非常活跃的意识活动止息下来了。他说“此生不学佛法,做一个粥饭僧”,所谓粥饭僧,就是什么事也不管。
在日常生活中,当我们的意识活动止息下来的时候,在那个情况下,一个外在因缘的触击,就有可能使我们当下截断意识之流,见到心性的另一种风光。这个过程,叫“大死一番”,即把以前的一切都抛开,全部放下。